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消失的桐子树


www.uof6u.com 万万博体育登录传媒网 2020-03-29 来源:万万博体育登录日报  【打印】【关闭


徐宇

惊蛰突降寒潮。冷风肆虐,卷来塞外沙尘,天地之间宛若披上一件黄纱巾,大巴山人称之为“下黄沙”,又叫冻桐子花儿。母亲把双手掌用力搓揉,然后拿到嘴边呼着热气,说:“桐子花儿里透红,接个媳妇耳朵聋。叫她拿个烟锅锅,她却拿个吹火筒。”寒冷的天气,让娇柔的媳妇思念起远方的娘家人,能有火盆温暖身体该多好,总是不忘用火取暖的吹火筒。

我们几个娃儿不怕冷,光着脚丫,爬上高大的桐子树,藏在硕大而又茂密的繁花里,与同伴们捉迷藏。那个年龄,没有诗情画意,也没有浪漫抒情,不懂大自然有什么可以去想象的东西。我们摘下十几朵桐子花,用桑树的皮儿拴起来,做一个彩色的花环,然后戴在头上,在院坝里狂奔乱舞。最上心的还是我们摘下的片片幼嫩桐子叶,呈黄褐色的叶片上布满短柔毛,幼叶油性很重,认认真真地把它放在书本的页面里,轻轻地挤压一两下,马上就印出彩色的叶片来,像一只只金色的蝴蝶,在我童年的世界里展翅飞翔。

夏天,树上的油桐子是青嫩的,叶子一片碧绿。嫩桐子能分泌很重的油,我摘下一两颗用刀削去一块皮,当“胶水”,干后周围黑乎乎的。硕大的桐子叶上,偶尔有浑身布满毛刺的毛毛虫,我们叫它“火辣子”或“八角钉”。谁不小心被这些剧毒的虫扎上,伤口处马上红肿,先刺痛伴烧灼感,奇痒致周身不适。

烈日当头,庄稼人渴了,伸手摘两片硕大的桐木叶重叠一起,折两下就成了一个舀水的“碗”,坐在井边用它饮水,然后躲在阴凉的桐子树下小憩,这是大自然赐给大山里的人最好的遮阳伞。父亲刚在菜园子里栽上茄子、黄瓜、辣子等,他看了看天空,说:“今天又是火光太阳。”他要我在去学校读书之前,摘回桐子叶盖在幼苗上,担心太阳晒死菜苗。放晚学回来,已到了傍晚时分,我将桐子叶揭开,周而复始,连续三天,这些蔬菜瓜果苗就能完全活了。庄稼人与大自然相依为命。

地里的早苞谷可以吃了,父亲就会提前安排一家人尝鲜。他掰回二三十个嫩苞谷,剥下来的包谷米在石磨上磨成浆。我就去摘桐子叶,用它做苞谷粑粑,山里人又叫桐子叶粑粑。高温蒸熟后的粑粑蕴藏着桐子叶独有的芳香和清甜,前辈人流传下来的方法,沿袭到今天依然没有改变。

村子里总来些“挖”瓢的匠人,一路吆喝进村到户,满足那个时代庄稼人的生活需求。那时国家金属短缺,像瓢盆这些用具,基本上都是木质做。桐子树质地疏松绵软,是“挖”瓢盆最好的材料。父亲与匠人一道在老屋周围巡视了一大圈,砍下不结果子的桐子树。我们老屋的一大群娃儿们感到特别稀奇,偷偷地站在匠人身边,看匠人是如何“挖”的。匠人在抽一锅烟的功夫里,就“挖”出水瓢、撮瓢、粪瓢之类,动作麻利得很。付工钱时,父亲与匠人讨价还价得以成交。

初冬的大巴山像挂满了无数只红黄色的银铃。漫山遍野的油桐子熟了,在山风里欢快地唱着一首无词的歌。每到这个日子,我的心是激动的,祖祖辈辈繁衍在大巴山里所有的人,心情是快乐和愉悦的,打桐子这个幸福时刻又要到来了。父亲说:“毛二娃(松鼠)在吃桐子了。”父亲说完这话的时候,母亲随即问:“今天星期几啊?”父亲说:“星期六了。”母亲说:“明天四个娃儿都放假了,我们干脆就定在明天打桐子。”父亲一边抽着烟,一边点头称是,他把烟锅子往鞋尖上猛地一抖,嘴里吐出一口苦涩的唾液。舀一瓢水,慢悠悠地在磨刀石上磨着篾刀。母亲对父亲说:“娃儿爹,你莫斯文,锅里的饭要熟了。”父亲一听见母亲这么说,一路小跑地钻进屋后的斑竹林。父亲瞅着修长的斑竹,一气砍了四根用来敲桐子的打杆。两个小妹力气还小,只有在地面上捡桐子了。

父亲和母亲煮了早早饭,我们一家人吃完饭天依然没有亮。父亲说:“先打远处的,然后再打近处的,两个女子捡,你们一定要把细些。”两个小妹点着头。

初冬的山野,一片金黄一片火红。我举着打杆用力向桐子树上敲去,金黄色的油桐子夹杂着桐叶纷纷坠落。密密麻麻的坠桐打得两个小妹“嗷嗷”直叫。

打回去的油桐子,堆积在院坝角落里,父亲叫我每天要多往油桐子上倒水,有足够的水分才能让油桐子外壳腐烂。油桐子外壳腐烂后,上面覆盖了厚厚的一层霜雪。父亲让我们剥桐子,我和哥哥每人每天剥五斤,两个小女妹每人每天剥四斤。剥桐子,是一件最辛苦的事情。我们的手冻得像雪地里的红萝卜,但必须用手将一颗颗桐子剥离出来。手冻成一道道口子,如果不小心碰到了伤口,就会钻心地疼痛,还会渗出殷红的鲜血来。父亲就会拿出淡猪油往我们手上的裂口上抹,然后给我们点一堆疙瘩火。父爱宛如通红的火光,温暖着他的儿女。

桐子的外壳,山里人叫“屎壳子”。母亲将它作为宝贝,把它烧成灰,把白白的灰储存起来,把它泡在水里取碱,又叫“灰碱”。那个时代物资匮乏,没有工业用碱,智慧的故乡人就用桐壳灰作碱。用灰碱水浸泡大米或魔芋,可做成美食魔芋或灰水馍馍,味道独特,是特别好吃的食材。

桐子粒晒干后,背到公社粮站。如果粮站的收购员说桐子的水分太重了,怎么也不能收购,只好背回去晒。如果说差一点点,就会叫你在粮站外的大坝子上晒上一天,下午四五点钟的时候,收购员会叫你收去过秤,视其水分,在斤两上打折。父亲咬着牙,无比心痛地将桐子贱卖了。父亲捏着一沓钱,心里默默地算计着。其实他在没有卖桐子之前,就有了安排。当他卖掉桐子的时候,或喜或悲。不管怎么说,父亲还是会诚守自己的诺言——过年前,还是给每个儿女缝一套新衣服。

上世纪八十年代初,家家户户把破坏土质的桐子树砍掉了。虽然油桐子在眼前消失了,但我不能忘记它。它是我生命中一段最美的风景。


  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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