村里的男人大多有一两门手艺,比如编篾、做木工。农忙时做地里的活,农闲了就做手艺。在我们村,有些东西不去街上买,而是自给自足——背篼是自己编,扁担是自己做;有些东西则是互相交换——你是木匠帮我打家具,我是铁匠帮你打锄头。所以,手艺是必得学一两样才好,光会种田还不行。
父亲也有两样手艺:做瓦、解料。
那时村里人都住瓦房。瓦房当然是瓦片铺屋顶。一间房的房顶至少需要三千匹瓦才能盖得住,而且,每隔两三年还要添瓦翻盖,因此,父亲这门手艺大有用处。
但是做瓦很辛苦,工序也复杂。先是办泥。不是什么泥都行,要选没有砂石和其他杂质的地块做泥场。然后把泥挖起来,捣碎,用水闷着,这叫做“发泥”——就是把泥变软,类似发面。然后踩泥,几个男人牵着牛在泥场里转圈子,不停地踩踏,直踩到泥巴软硬适中,抓一块起来,能像面团那样随意揉捏而不散,要什么形状就是什么形状,这泥才算踩好。
之后,把踩好的泥背回来,堆在院坝里,垒成一个泥包,焐那么几天,才开始做瓦坯。所需的工具很简单:一个木盆,两个泥掌,一个刮丝和泥弓,还有一个就是瓦桶——它是瓦坯的模具,用一根一根细木条镶成,展开,是一个长方形的平板,合拢来,就是一个圆形的木桶,只是没有底罢了。瓦桶放在一个圆形的木盘上,木盘中间有一根活动的轴,可以带动木盘飞快地转动。父亲用泥弓从泥堆上划一片泥皮,双手捧过来,贴在瓦桶上,然后一手拨动木盘,使瓦桶旋转,一手拿泥掌将那泥皮抹、压、挤、提、抽,什么手段都用了,一个成型的瓦坯就出来了,提到阶沿上卸下来,晾着。
父亲一天能做五百个瓦坯。一个瓦坯可以拍成三片瓦,共是一千五百匹瓦。
瓦坯阴干后才能进入瓦窑烧制。从瓦窑里出来的瓦片,那是成品,可以上房了。
解料,就是用锯子将木料剖开。有人修房造屋或者打家具,父亲就被人请去解料。解料必须两个人搭伙进行,单枪匹马是不行的。父亲常与三叔搭伙。
解料时,院坝里要架一副大马凳,被解的木料横在马凳上面,用“铁爪子”固定下来。父亲和三叔一里一外站着,举起大锯,平抬着肩,把锯齿对着木料上的墨线,一推一送,又一推一送,锯齿就咬进木料里去了,随即吐出木沫,像雪花一样撒在地上,不久就铺得满地都是,木香也随即弥漫开来。木头的香气很好闻。
解料时,父亲和三叔都把脚叉得很开,用力将锯子推来送去。锯子在木料里呼一下过来,又呼一下回去,像在水里走一样,一点也不犹豫。一根脸盆粗的木料,要不了半天就被解成一张一张的木板。
我们在旁边看着,以为拉锯是容易的,就试着拉了两把,谁知锯子在木料里卡着,进不来,也出不去。父亲说,没那个技巧,没那个力气,是解不来木料的。
村里会解木料的不多,除了父亲和三叔,还有陈明材和朱大炮也会。但是他们没有解锯,而父亲和三叔是自己购置了解锯的。有手艺,又有工具,在外人眼里,父亲他们显然要比朱大炮他们高上一筹,请他们的人就多了。
此外,父亲还会编篾。我们用的背篼、撮箕等用具,都是他编的。雨雪天气,不去田里干活,他就在火塘边编篾货。不过,这些手艺村里成年的男人都会,算不上他的特长。
父亲还会磨刀、打绳,也能嫁接果树。有意思的是嫁接果树。好多年来,我们屋后那棵梨树只开花,不结果。有一年春天,父亲从外面找回几根品种优良的梨树枝,准备把它嫁接到那株梨树上。先用刀片在树枝上划一个斜叉口,又把外来的树枝削成一个扁平的切面,两下一对,把外来的树枝插进原来树枝的斜叉口里,然后包裹起来,缠好,又用泥在接口处糊一个水斗,装一些水在里面,说是给树皮养伤。过些日子,嫁接过来的树枝果真发了芽,长出圆而胖的叶子。我们感到莫名的欣喜。
遗憾的是,渐渐的,那叶子不长了,萎了下去。嫁接没有成功,父亲沮丧,我们也沮丧。第二年他又嫁接一回,但还是如此。第三年又来……后来,我们不抱希望了,他好像也倦了,终于作罢。
补记:写这些事的今天,父亲去世已经十七年了。如果他还健在,今年该是七十二岁了。这个年纪,编篾、磨刀一类的事,他想做就做吧,做瓦和解料,他大约做不动了,我们也不会让他做——那是十分辛苦劳累的事。 |